有人没打伞
作者:一苇所如 时间:2003年4月
昨天有人问我下雨么现在?
我仔细看了一下窗外,说:“有人没打伞。”
——K
大一时候,还是那个在冬夜穿着睡裙如幽灵般在无人的走廊上飘游的神经质女孩,盯着天花板上的铁丝幻想曾经有个红颜薄命在此决绝地背弃自己的生命,如今她的下垂的裙角正轻柔地拂过我冰冷的脸。每一次的想象都伴着尖锐的寒风,吹绽开我的白棉睡裙,颤栗如风中的白百合,凄冷而绝望。这样的游荡不是梦游,也不是因为失眠,只是希望自己能因此而大病一场,也许这样,他会来看我。
那年冬夜的秘密只有k知道,是我告诉他的。那时k信誓旦旦地说,下次他会陪我一起。我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且极有诚意的那几个字也就信了。这是我第一次网恋的一个注脚。
那年夏天刚刚痴迷上网络,三天两头往学校机房跑,焦急地排在长队的后面,祈祷里面哪位好心的gg赶紧出来刷卡让位。
白天的我,单纯热情,不同于夜晚。如同我血管里流着的血液成份一样,一半是暗绿的苔藓,一半是鲜红的玫瑰。遇到k的时候,或许正是玫瑰在血液里生机勃勃不可遏抑,我们没过多久就开始互称老婆老公了。我们一见如故,聊得甚为投入,从中午一直缠缠绵绵到晚上8点,没有半刻的间隔,直到我所谓的男朋友站到了我的身后。
我在整个冬天策划一场未能如愿的大病,而那个我需要他来爱怜的人,在夏天突然成了我的男朋友,他站在我的身后,轻声地来唤我去吃饭。那刻我才发现,我脆弱的胃早已不堪重负地开始疼痛了……
在小饭馆里,我看着眼前这个不断给我挟菜的男生,陌生而恍忽。我想起跟k说起时加的那个“所谓”。我爱上的只是一个冷酷的眼神,它在我十六岁的那年由一个男生烙在了我心上,从此,我只认定了一个模型,并因此爱上了他的分支,譬如他的眼神,他的背影等等。只要跟他的分支相似的一切,我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眼前的男生曾经有着跟他一样的眼神,可是如今,他的眼睛里盛满了盈盈的温情和关切,让我无从适应。
越相近越生疏,我打着手电在日记本上写下,却不知道这在我不久的未来竟也一语成谶。
我习惯于把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姹紫嫣红一半断井颓垣,一半是直子一半是绿子,一半是《向日葵》一半是《麦田的鸦群》。我渴望着爱情却又惧怕着它,于是我成了个只会暗恋而不敢明恋的女生。朋友说,你这症状的药方是等一段温情默默的爱情来长期浇灌。
我所期待的细水长流来临的时候,我却逃脱了。我逃到网络,带着某种叛逆心理,带着无端的渴望走出前尘的念头,带着千万分之一的缘分传说,我遇到了k。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做阴暗角落里压抑着呼吸的苔藓,我不能在青春落幕前,连一次焚烧的机会都没有。如夏天窗外抽长的野草般,我生平唯一一次的网恋蓬勃展开。
我倾诉的欲望受到了默许的鼓励,我把自己所有不为人知的那面一一列举在他面前,包括我男友的存在以及我的对爱情长久以来的疑惑。爱与不爱,是他的选择。我所拥有的是一无所遗的坦诚以及坦诚背后尚且温热的心跳。
k用他与生俱来的热情包容了我一切的残缺。我们激动的文字夜夜在浙聊的屏幕上闪烁。一个夜雨敲窗的夏夜,我们面前的显示器彻夜地亮着,键盘噼啪的敲击可以与窗外密集的雨媲美,倾诉着过去憧憬着未来。风带着栀子花香,溜冰高手的他牵着我,我们一起滑向遥远的星空,在深蓝色里自由呼吸急速飞翔,划出彩虹般炫目的弧线。我不着地的飞着,直到雨停了,第一缕阳光透过薄窗纱渗进房间。我们互道晚安,在红日初升一刻抱着枕头微笑着睡去。
因为这个生平第一次的通宵不被老爸认可,被勒令禁用电脑三日,顿悟“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幸亏从小宠我的表哥来访,借着他上网为由,迅速打开了电源开关,对着屏幕开心地哼歌。表哥则被我推到一旁,无奈地翻着一堆用来打发他的杂志。
指间下的文字比亲密拥抱,仿佛更有真实的触感。我和k的话题日渐深入,最终我们都不得不正视这么个问题的存在:我的男朋友。我对他的感觉日益生疏,让我为之动容的眼神已经不会再重现在这张脸上,我怀疑着我们终将以了解而分开。
终于一天,看着西下的红日,心中莫名地涌上昆德拉笔下非如此不可的冲动。我平静地打电话过去告别,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挂上电话时,望到窗外的残阳,像一滴洇在天际的血泪,有了向往中的如释重负,却带着些缕的疼痛。
机器的声音是水妖温柔的呼唤,爱上网络另一端的诱惑,我每晚如期地张开蒙尘的羽翼,飞出现实的天窗,如此轻盈又如此沉重。
写了一篇鬼故事给k,可惜被他说没天赋,从此封笔。重新开始在网络上挥洒自以为是的才情是一年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我总念叨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耿耿于怀着青春的仓促易逝。心存一点孩子般天真的幻想,想象着有那么一个他架着五彩的云朵,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穿越时间无涯的荒野,在我最美的时候牵起我的手,永不分开 。
我不知道k是不是就是那个我为之而生为之等待的他,只是那时,我希望他是。因为手抚过显示屏时,那一端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切。
谈论到见面时我犹豫了,我不是美女这个事实阻断了我对事态延续的想象,尽管他一再地告诉我他也只是个青蛙王子。回杭州的前夜,我们的谈话发生了些误会,他的一句玩笑被我认定是对我的不信任,我匆匆离去,没有半句言词。
第二天在寝室郁闷地喝着水,看到窗外晃过的身影,像极k给我的照片上那个叫k的人物。果然,不多久k就出现在窗口跟我打听我的下落,我笑意盈盈,说,她出去了。
k锲而不舍地打着电话,最终我被同寝的姐妹赶出门去跟他见面,她们受不了这样坚决的铃声了。
我站在学校的门口忐忑地等着,我想着我看到的k,他不是帅哥多少给了我一点心理安慰,但是诚实地说,也跟我想象中的他有点出入。
k惊奇地看到原来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个笑着骗他的家伙。于是初次见面的印象就是,他比网上的沉默,我比网上的活泼,跟那个虚拟世界里的刚好相反。
在武林门的肯德基里,我老是踢到他的脚,后来讲到孤男寡女里的场景,我尴尬地啃着汉堡,一边特意留心控制住自己肆意妄为的脚。我看k一直沉默不语,就随便指着店里的女生们,问他是不是比较喜欢这样类型的。k却腼腆着说其实我这样的类型挺好的。
出门后才发现外面飘着雨,k拉着我飞快地穿过车辆急速驶过的马路,到街对面的屋檐下躲雨。风挟着雨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看着眼前匆匆疾走的人流,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想起曾经的玩笑话,于是晃晃手,笑着问,求婚戒指呢?k却认真拉我跑到银泰,面对一枚枚精美闪亮的戒指,我一时目眩。我把他拉了出来,告诉他那些不是我要的。它们太重了,我的手指承受不起。
我们在雨中走着,漫无目的,最终在武林路的一家小店淘到一枚星座戒指,郑重其事地戴上。
在回校的出租车里,k虔诚地把他的吻烙在我的手指上。我微笑着面对,心里却惊恐不已,现实来得太快了。昨天还是不知道对方头发有多长的两个人,今天坐在了一起亲密地牵着手,接着或许会拥抱,会接吻……一切现实的运转都让我觉得像是赶赴一场化妆舞会,大家相互微笑谁也不知道谁。
接下来的日子里容不得我多愁善感些什么,每个浙大学生必经的那段黑暗岁月降临到我头上,睡得比猪还死,起得比鸡还早,站军姿的时候打个盹,就有一声响雷在耳边炸开,粗糙的日子一天天碾过。
一次下午中间休息的时候,看着前bf所在的连浩浩荡荡经过,不经意看到形容憔悴的他,心里噔得拨动了一根弦,寒寒地发颤。旁边的姐妹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开始数落我的不是:这么好的男生你居然都不要。我惘然若失。
在军训期间,k给了我一个最大的惊喜。他居然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去年的军装,一路蒙混到我们食堂。当他一身绿装地站到我面前时,我感动得无以复加。晚饭后,我们在喧闹的广播声中,沉默地走着。我是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对于未来总是迷惘。尽管我和k的未来我们已经在网上信誓旦旦地约定好,可当真实突然其来地降临时,我又不知所措了。
在索然的日子里,情歌开始分外流行,我们寝室里天天延续着大合唱,唱“爱的代价”、唱“至少还有你”,唱到所有恋过没恋过的人都把自己感动个半死。我唱到泪眼婆娑的时候,脑海里占据着的居然是被我狠心拒绝的前男友。
我对着墙上的流川枫问我错了吗?他用冷冷的眼神盯着我,无语。我对着床上疾走的秒针问我错了吗?它匆匆疾走,没有半刻功夫回头。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错了吗?却发现她莫名其妙地哭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于是,在他落寞眼神的感染下,在全寝姐妹的煽动下,在我虐待自己的心情下,天平一天天向另一侧倾斜。终于有一天,我和他有意无意地走在了一起,我在假设他还爱着我的前提下,谈了很多感触,等到的回答却是他已经不知道是否还爱着眼前这个女孩。我刻意经营的矜持,以及这背后所有的自尊,在那一刻土崩瓦解,碎了一地。
k来看我的时候,我走在他身边,轻飘飘地如同一个游魂,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身边的一切形同虚设。如果不加以注意,我会马上撞上一棵树,或者撞倒一排自行车。我们最后坐在了花坛边,k半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唤我。他不合时机地告白,问我允不允许他做我的男朋友。我神情惨然,说,你能让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女生当你的女朋友吗?他说可以,神情坚决。我只能摇着头,流泪说抱歉。
她们都说,治疗一段爱情伤痛的最佳办法就是投入另一场恋爱。可是我的心里只要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存在,它就关上了门,向所有来访者挂出“请勿打扰”的牌子。
我网络上曾经真诚许诺的文字在这一场现实的情感浩劫中被冲得支离破碎,俯身拾起的只有一叶叶断翅,蝴蝶终究越不过沧海。
西方有一句话,说世界上有两件事比较难办,去攀援一堵倒向自由的墙壁和去吻一个倒向别人的女人的嘴唇。k在这之后一切的努力在我眼里都是牵强的。尽管他很真诚地夸我比我们系花漂亮,让我这个n眼美女得到了有生以来在容貌上最大的赞誉。尽管他很浪漫地用月饼去贿赂月亮,让它在中秋节赏个脸给我。尽管他千方百计地邀我去参加一切热闹的聚会,为了让我能枯木逢春。
k陪我去上的统计学,我没能坚持几个星期。10月的某一天,我决定逃课去西安,或许只有在与杭州相隔甚远的那座古城,我才能找回自己。k知道我的计划后,坚持着要陪我去,却被我坚定地拒绝。我像是一匹倔强的狼,找一个阴冷的角落,自己疼痛的伤口只留给自己默默地舔拭,等待它在时间的魔力下愈合起来。
我在火车上颠簸了17个小时,在西部的一个城市里醉生梦死了一个星期,背着满满一包的秦俑和拓片归来。窗外的漆黑里,灯亮起又灭了,恍若隔岸。窗外苍茫旷野里的风擦着我贴在玻璃上的耳朵,呼啸而过。我想我已经不会再流泪了,但是还是会微笑着摇头。
回到寝室就看到k寄来的一份厚重的信,打印着我们曾经的话语,还有一封算是告别的信吧。他是个如此聪明的男生,不会再看到我微笑着摇头了。他在情深款款的情诗下写下告别的话语,他自相矛盾的排序把他的复杂心情泄露了。
k最后强力推荐的教育展,我找不到陪去的人,就让那两张票静静地躺在垃圾桶里。
k最后郑重地劝诫我千万不要犯的两个词——俗不可耐、附庸风雅,在未来的三年里,我把两者都犯全了:附庸风雅地在网上写着我俗不可耐的文字。
记得冬天快到的时候还接到过k的一个电话,他说浙大会有滑轮大赛吧,如果他得奖的话想把奖杯送给我。我笑着说,你又不一定能得。他自信满满地说,只要他想就一定可以。
一年后,骑着车去图书馆,经过书院看到几个穿着轮滑鞋全副武装的mm,惊羡不已。骑出一段路却发现后面有人追来,喊着我的名字。转头一看竟是k一路滑来,我看到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看到他。
二年后,从玉泉归来经过黄龙,一群人从我身边滑过,我只看到了k,喊了一声,却只有我自己听到。
263上灌满你亲密来信的邮箱
一年后 被别人的收费邮箱取代
夜雨下 你烙在我手指的吻
三年后 由不相干的人去抹
武林门肯德基里 我老踢到你脚的
狭小座位 每天都有陌生的男男女女来坐
你拿月饼贿赂过的月亮 今晚还会出来么
风起时 谁的文字在感动你的眼睛
你爱过的单纯的我 曾经流着泪拒绝你的拥抱
三年后 在别人的怀里学不会流泪 便疯狂着笑
你说过的爱我的誓言 如今还算么
一年后 我痴迷着失恋 对无辜的男子假装抱歉
杭州的夏 你拥着谁唱幸福的歌
南方的风里 我等着谁将我带回家
来过的去过的前生的来世的缘
聚过的散过的留作成长的纪念
信封里难辩真假的心情
细雨中不曾打伞的少年
叹一声人海茫茫
向你远去的滑轮轻轻道 再见
(借用一下泽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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